身體像是燒起來似的。 

接連幾天的奔波，從屏東、台東、花蓮、屏東、高雄，再回到集集。身體像是抗議著我的放縱與揮霍、抱怨著接連幾天在海邊聽海而睡的，粘膩的夜晚。 

發燒了，而且是令人寸步難行的高燒。 

我陪著溫熱的身體躺在床上，暗忖著，幾天後還要上拉拉山、又緊接著東引的錄音行程，只好勉強四肢無力的自己播了電話給 Y 與 C 。「竟然沒穿短褲夾腳拖，妳真的病的很重喔⋯⋯」C 邊調侃著，邊驅車把我送到醫院。 嗶嗶，三八點八，在急診室立馬被五花大綁的掛上點滴，退燒藥與抗生素在血液裡緩緩的流動著、安撫著我的白血球，急診室來回穿梭的高效率跑台，儘管是緊張的抽血驗尿照X光，也因為有 Y 與 C 的陪伴而變得令人安心。而後還獲得醫院贈送的五包藥袋，每一顆都令人暈眩微熱。 

兩天後，在拉拉山的夜裡，依然微醺的自己，輾轉而淺眠。 

還記得那天的夢，夢裏的那個夜晚，我坐在一個木屋外躺椅，輕輕的搖著，風也輕輕的吹著，忽然間，耳際傳來了一聲聲的夜裡呼喚，聽，是熱帶島嶼的夜特有的聲音，有莫氏樹蛙、山羌，噢，還有那一聲聲，如小貓般嬌嫩而婉轉的，空靈叫聲。 

在微熱的夢裡我聽著，心心念念的褐林鴞。

熱帶島嶼的高山貓

日光，第一聲蟬聲響起，宣示著夏季的來到。

當夜，眼前這些發出化學螢光的黑翅螢們，像是燈，夏夜的燈，微弱的映出了前方的路。而甫入夜的山徑，則是環繞著夏夜專屬的交響曲，面天樹蛙、莫氏樹蛙、斯文豪氏赤蛙、黃嘴角鴞、褐鷹鴞、蟋蟀、蟲鳴…。

昆蟲綱鞘翅目螢科。

當下的意境，不像杜牧筆下的「輕羅小扇撲流螢」般輕快，倒比較像翁森的「晝長吟罷蟬鳴樹，夜深燼落螢入幃」，是在悠然的夏夜，依著安然的心境靜觀四時的變換，靜觀那白晝的蟬與入夜的螢。我對夏季的螢是陌生的，倒特別喜歡蟬聲，因它總是讓我想起年少時期的夏日回憶，濕濕黏黏的汗水，和單純熾熱的年紀。烈日過後的放學，我總喜歡躺在舊家的白磁磚地板，一抹冰涼透過背傳到身體，任憑它帶走我體內過多的熱，直到客廳的地板全都被我躺過一輪才肯罷休。通常，這些年少記憶都伴隨著蟬聲。

而，我正在嘗試欣賞，並創造另一段夏日記憶。

那夜，來到螢光的山徑，我們的距離，是聲音與燈光。為你，我寧願摸黑，獨自走完寂寞的竹林；為我，你寧願駐足不動，閉眼等待悠緩的寂靜。為了彼此而保持的遙遠距離，是刻意疏遠，卻也是善意的體貼。

PS.1 我像是夏夜的實習生，躁動卻渴望沉穩，「成熟，是一輩子需要學習的功課」。

PS.2 最令人安心的，是四時變換中看似不變的約定，如候鳥遷徙、螢火蟲求偶、花開花落綠葉生長，生物與非生物的全然約定，恰似一種永恆。

夏夜

「Sunny, I really want to listen to cicada calling one day.」S 用閃亮亮的眼神，看看我，看看眼前玻璃櫥窗裡的蟬蛻。身為一個來自熱帶島嶼的人，不禁對這樣的願望莞爾一笑。我想，當我對 S 說「好想看黑熊」的時候，她應該也有這樣的感覺。黑熊？不是屋旁的森林小徑就能遇見的嗎。

但 S 看著小小的蟬蛻，閃亮亮的眼神是真的。也許，有時候還真需透過他人的感官來提醒，一切都是這麼的獨特與不容易，環境也好、經歷也好、握在手中的那些溫柔也是，一隻小小的蟬也是。「I will show you the cicada call in Taiwan.」我承諾。

這段聲景，是為你而剪的。

轟然雷響後的大雨，是某個大雨的初夏午後在阿勃勒樹下紀錄的聲音，原本想抓些雨滴落在樹葉上的呢喃，卻意外地記錄到雨勢稍歇後的悶雷。我全身浸著雨水，迎來的是薄翅蟬、台灣騷禪、大坪暮蟬、與最後，等到眾蟬安靜後，才終能被聽見的台灣熊蟬。

褪去全濕的一身行頭，戴起耳機，那些我剛從自然借來的聲音迴盪於耳。在風雨書房裡望出去的風景，我曾在這裡錄過雨聲、錄過蟬聲、聽過美麗的心跳聲，約莫是最能代表貳壹年初夏的風景了。夏季過了，聲音過了、風景過了，但我們都仍是最美好的存在。這段聲音，送給你。

PS. 今天一早和 C 在校園旁的森林散步，白楊、樺樹、三角葉楊一整片黃澄澄的秋色。下周就要下雪了，C 藍色的眼睛笑著，風雪一來，就沒有這樣漂亮的秋色了。在我眼前顫抖的 Trembling Aspen 好美，「Sunny, it’s amazing that we feel it’s amazing.」C 說。

蟬響

想釣，海裡的聲音。

四月中，與 Sam、Zoe 三人一起到了溫哥華島西南方的 Botanical Beach，當地的海岸地形像是臺灣北部基隆沿海，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潮池（tide pool），每個獨立的潮池在退潮時，就像一個個迷你的生態系，有海星、海膽、海葵、藤壺、還有蝦蟹小魚寄居蟹。

不聽則以，一放進水下麥克風，三人都又驚又喜。

先是深水區，海水的浪潮聲與岩壁來回共振，像是山谷裡的餘音回盪，飽滿又溫潤，進到淺水區後更是精彩，各種蝦蟹小魚的聲音充斥其中，有像是電流的微弱聲響、有固定周期的砂石翻動聲、有簡短的單音高頻聲。對潮間帶的聲音實在太不熟悉了，錄音當下也無法確定聲音的來源。但光是知道水下麥可風可以收到這麼細節的聲音，就已經令人驚艷不已。

這段錄音也讓我回想起以前深潛的經驗，揹著氣瓶、親自下到海裡的聲音，聽起來就是這樣的（好想潛水）。

釣聲音的人

回台灣的路上到東京拜訪運動阿蟳，還有遠從大阪前來相會的短髮阿謙。

講起來很順路，但到出發前才意識到已經三年沒有到過加拿大與台灣以外的國家。到溫哥華機場 check-in 行李時還被誤會是拿中國護照，說沒有申請 VISA 無法入境日本，行李條被檢查人員撕掉說回家去改機票，差點心臟病發。

到日本的最大衝擊是語言，沒有阿蟳阿謙在時就只能強迫日本人講英文，日本人很辛苦我也覺得好汗顏，真希望自己的日文能再好一些。待了五天下來只有一個日本人，在成田機場時主動用英文問我是否需要幫忙，還幫我買了到日暮里的車票（泣）。其他所有人都是意志堅定的用日文進行溝通，只好用唯一成句的日文跟他們說「私は日本語が完全わかりません」。

最喜歡的地方是超市、最驚人的經驗是滿員電車。

亞洲的人口密度跟北美真的是天差地遠，食物美味程度卻也是南轅北轍。有想要買一間日本超市蓋在溫哥華的衝動。各種系列的零食餅乾包裝根本滿足了有收集癖好的人們（飽）。

阿蟳一直說日本人是個很壓抑的民族，對我來說最有感的是沒辦法走路走到一半停下來看鳥、不能隨意拍照錄音、很安靜的時候不能講話、常常要把「すみません」放著。但對於一個旅人來說，美食與生活便利的誘惑完全超越這些不方便。論居住的話，可能又是另一個考量。

簡單的錄了一些路上經過的聲景，築地市場、志村三丁目到原宿的公車上、明治神宮、阿蟳家旁邊的公園小朋友、還有阿蟳家旁邊的神社，紀念一下好吃的日本還有好擅長自在拍醜照的朋友們。（還有人生首場 KTV 解鎖無限感動，但一直被笑愛人陪）。

旅經 - 東京

屏東可以算是這趟回臺灣的主角。

每當被問起為什麼要到回臺灣，「想把握時間陪陪外婆」我總是這麼說。外婆之於我們的大家族有多重要可以另外寫上許多篇幅，但屏東這個地方本身之於我就有特別的意義，我的爸爸媽媽都是屏東石光見人，我是在屏東出生的，還是四縣客家人（並以能夠講一些客家話感到欣慰，希望之後能講得更好、懂更多歷史）。

其實回屏東也沒有特別做甚麼，陪著外婆坐在藤椅上看狗血八點檔、偶爾去田裡看看狗狗和作物們、傍晚時慢慢地在興旺的菜市場散步。外婆的問句不外乎「吃飽了沒？」、「吃飽了就去睡覺啊！」、「讀書要認真點啊，以後回來當官！」、「啊怎麼都不吃飯？」、「美國的東西好吃嗎？」（外婆似乎分不清楚加拿大和美國的差別）。

有種餓，叫做外婆覺得妳超餓。

除了一直叫我吃飯之外，外婆還會講上許多她三、四十歲時的回憶，講外公、講親戚、講她的孫子們。有時一講起來，我不回話，她都可以講上一個小時。因為聽力不好的緣故所以我們其實沒甚麼對話，但就是這樣靜靜地待在她身旁、靜靜地知道有個老練的生命還在圓融地撐起這個家，就已經滿足。

外婆的身體健康還算維持得不錯，除了心臟肥大、臉上的腫瘤壓迫到左眼、走路慢慢地，偶爾還是可以到田裡摘菜除草。小舅舅、媽媽、大舅舅、阿姨都花了好多心力照顧外婆，需要好多的耐心與陪伴。人之於一個家，很重要。小朋友們都長大獨立了，希望外婆都能開心過、放心過。

PS. 那天小舅開著車，帶著我、外婆和媽媽到屏東各處晃晃，我一路睡，但到了蕭家古厝前聽到客語歌馬上就清醒了，帶著錄音機跳下車，古厝前唱著台語歌∕客語歌的阿伯唱得起勁，但坐我旁邊的大哥一直跟我聊天，就一起錄進去了。用聽的就覺得很熱帶的聲音。

旅經 – 屏東

大概是一生中最緊張的一次航班了，China Airline CI31 從溫哥華到台北。口罩、手套不用說，機場上四處都是身著防護衣、雨衣的人們。在此時，各國機場與各個機艙內，是感染病毒風險最高的地方。不是小說，不是歷史，這是我們真真實實的，現實世界。

Never being worried like this when taking a flight. I decided to leave Vancouver to Taiwan on Mar. 19 2020, when the COVID-19 pandemic started to hit Canada. Being in airports at this time probably causes the highest risk to get infected. Facial masks, surgical gloves, rain coats... It is not in novel, but our real world.

COVID-19 Flight from Vancouver to Taipei

窗外的雨聲好熱帶。我竟然在聽見樹葉彼此撞擊的聲音時，感覺到這是遙遠的記憶。壓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時候回台灣，今年的工作計畫全都取消，但真心地感謝自己是幸運的，奢侈的平安。十四天的居家檢疫，與這個小小的房間相處，與自己好好的相處，也讓我好好地聽聽，窗外的雨聲。

The rain outside the window sounds very tropical. I was surprised that I felt unfamiliar with the sounds that I should be accustomed with. Never planned to come back to Taiwan this year but changes run faster than plans. A great opportunity to reflect on oneself.

COVID-19 First rain after being back to Taiwan

如果沒有任何一絲情感被留下，是不是，就像沒有到過那個遠方。

在小島的最後一個傍晚，我騎車迎著海風，夕陽在我身後，緊急剎車一回頭…在這個天藍海更藍的小島上，目光以外的，就是另一個世界。都快忘記了呢，原來海風是濕黏的，原來豔陽是火燙的，原來羊兒可以走在路上。都快忘記了呢，原來夏天是炎熱的，原來，自由的感覺是這樣單純又可貴。

蟬聲像浪潮，鳥聲像長久等待後的喜悅。這回把蘭嶼繞了幾圈，紅頭村頂青蛙和鳥兒的晨間合鳴、忠愛橋旁婉轉的紫綬帶與大方的棕耳鵯、椰油村旁的沙灘、中橫頂上正午的蟬、永興農場夜裡的蘭嶼角鴞。噢，那被角鴞圍繞的夜晚，那綿延不絕的浪潮與細細低語的海蝕洞。

我聆聽這座小島的魔力，寫下故事。沉溺於她的美，又不捨那些失去。真的好想好想，再多認識她一些。

PS. 連續幾天沒看新聞了，只有手機裡不時會傳來好友的提醒，偶爾也會被商店的「入內請戴口罩」拉回現實。

Orchid Island – 蘭嶼與海

有人說，湖的聲音，像獵人的槍響。

從 Vancouver 開車往 Lac La Hatch 的路上，我們停在一座湖旁休息，眼前這片小小的湖，在連續的低溫下，湖面早已結冰，冰層的厚度也有一扠左右，再深，就是冰冷的湖水，如果仔細朝湖底看，流水而形成的光影變幻，柔軟得像極光一般。

我避開冰層上的裂痕，小心翼翼地滑至湖心（正所謂如履薄冰），輕輕地把手機放在湖面上，因為此時，我正聽見這座湖在唱歌。那是一種來回跳躍的巨大聲響，像有人在湖的另一頭開了一槍，而這槍聲就在湖底、與冰層形成的空間裡來回傳遞，像是低語、像是心跳聲。

其實，這聲音來自於冰層因日夜溫差大，膨脹收縮的撞擊、碎裂聲。只可惜當時身邊沒有更好的錄音器材，不然一定能在那裏坐上許久。噢，前提是我可以耐得住湖上的強風，與冷冽低溫。

冰凍的湖，是如何傾訴心聲

又是在一個繁星下的荒野，我記錄下了這段聲音（自問，有多少唯美的錄音得在這樣靜謐的夜裡，才能尋得）。

夜裡，同行的D 與 S 已經就寢，我和 P 在木屋的壁爐旁，喝著熱茶閒聊，柴火劈劈啪啪的燒著，木屋裡的氣味、色調、氣溫，映襯著屋外的靜謐、月光、冷峭。突然，隱約聽見了窗外傳來了貓頭鷹微弱的呼呼聲，我趕緊抓著錄音器材往外跑，P 見狀，跟著一起。木棧板上的我們瑟縮著，不久前才剛下了一場雪，輕薄的雪映著木屋溫暖的色調，再往前的湖面，還有後方的群山，都是一片溫柔的黑。

冰冷的氣息從木棧板穿透羊毛的厚襪子，很冷，但我們依然肩靠著肩聽著。沉默，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湖面傳來了這段聲響。

啊，是潛鳥。是潛鳥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悲戚的呼喚，先是激昂拍翅、水花震動，而後又接著悠長而輕柔的哀鳴，那聲音，在湖面盤繞、在山壁之間迴盪，湖岸兩側的聲源在互相對話著，一遍又一遍，整片廣大的森林，就被這悠然的聲響填滿了。在訴說著甚麼呢？是愛人之間的高歌、朋友之間的呼求，又或是，牠們想在這樣寂靜的夜裡，為森林點綴些，空靈的感受？

這樣的夜裡、方圓百里內不過數十人的荒野，怎麼就讓我聽見了，這樣絕美的聲響。

旅經 – 屏東

Sunny Tseng

Related tracks